沈知修是被两名玄甲卫“护送”回将军府的。
与其说是护送,不如说是押解。
沉重的府门在他身后吱呀合拢,隔绝了外面最后一点喧嚣,也将他彻底封在将军府中。
天恩浩荡?他扯了扯嘴角,牵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。
陛下是开恩了,开恩让他不必在天字号官房里发疯,开恩让他回府邸独自待着。
可父亲还留在那官房之中,他走时,父亲的断臂处还裹着层层染血的麻布,气息微弱得几不可查。
而他,堂堂一个镇北将军,却只能像一条丧家之犬般被驱赶回来,什么都做不了。
他失魂落魄地走进书房内,直到窗外暮色四合,浓重的阴影压入室内,吞噬掉最后一点光亮,也将沈知修僵坐其中的身影吞没。
父亲断臂处喷涌的滚烫鲜血,那令人牙酸的骨肉撕裂声,还有父亲从昏厥中被痛醒时的凄厉惨嚎,一遍遍在他脑中回放,撕扯着他仅存的理智。
他下意识地抬起左手,指尖痉挛般死死抠住自己左肩的衣料,仿佛那里也被剜去了一块血肉,只剩下空荡荡的痛楚。
他面前的书案上,摊着一纸文书,正是徐公公在金殿之上当中宣读的那份认罪书抄录副本。
上面的字字句句,此刻在他混乱的脑海里横冲直撞。
“天阉之身...形同朽木枯枝...”
“以发妻生父之性命相胁...逼写此等颠倒黑白之书……”
“人神共愤,天地不容!”
他身体晃了晃,重重靠在椅背上。悔恨如同藤蔓一般,缓缓缠绕勒紧他的心脏,几乎让他窒息。
他想起金殿之上,沈清霜被构陷时自己的沉默,想起将军府门前,她拒人千里的眼神;想起更早以前,她每一次试图接近自己时,都被他粗暴地推开。
霜儿堂堂相府嫡女,知书达理。不仅在陆家受尽折磨,如今,还要被逼着写下这等自污清白的血书来保全父亲......
他到底都做了些什么!
“啊——!”
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他喉间溢出,猛地砸在身侧廊柱上,碰撞发出沉闷的钝响,鲜血瞬间涌出,染红了斑驳的漆面。
书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隙。
白若璃端着一盏温热的参汤,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。
她脸上布满担忧,看到沈知修痛苦埋首的模样,她眼底深处飞快掠过一丝暗芒,随即被更加浓重的忧色掩盖。
“将军...”
她柔声唤道,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切,将参汤轻轻放在书案一角,纤纤玉指带着试探,轻轻搭上沈知修微微颤抖的肩头。
“别碰我!”
一声沙哑的暴喝声响起,沈知修猛地退开,布满血丝的眼眸中,痛苦与混乱尚未散去,望向白若璃的眸子中更添了几分惊疑不定的审视。
白若璃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暴戾和那噬人般的眼神吓得浑身一僵,伸出的手僵在半空,脸色瞬间褪得比纸还白。
她踉跄着后退半步,“将...将军?是若璃做错了什么吗?若璃只是担心您啊!沈伯伯他...他怎么样了?”
沈知修猛地闭上眼,用力甩了甩头,试图驱散那荒谬想法。
再睁开时,眼底只剩下疲惫和悲怆。
他看向桌案上的文书,声音干涩。“你自己看吧。”
白若璃的心猛地一沉,一股不祥的预感攫住了她。
她强压着惊疑,展开纸张,目光急切地扫过上面抄录的字迹。
只看了开头几行,握着纸张的手指猛地收紧,几乎要将那脆弱的纸张捏碎。
沈清霜!这个贱人!她竟敢...她竟敢如此破釜沉舟!将一切都撕开!这哪里是认罪书?这是同归于尽的战书!
之前她维护陆靖琪的言行,此刻像是一把回旋刀狠狠扎在她身上。
沉默片刻后,白若璃眼中闪过一丝狠厉,开口道,“将军莫要自责...”
她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哽咽,“沈相无辜遭罪,沈姐姐定也是受尽了非人的折磨,才被逼无奈写下这些...”
她顿了顿,带着同情,“若非真的痛彻骨髓,以沈姐姐那般刚烈的性子,又怎会...怎会自污至此?连...连女子最不堪的私/密之事都......”
她恰如其分地停住,后面的话自是不言而喻。
那未尽之言,在沈知修本就鲜血淋漓的心口上又狠狠剜了一刀,妹妹遭受的屈辱,远比他想象的更为不堪!
陆靖琪那个禽/兽,以父亲的性命相胁,更是用尽了下作手段来摧毁她的尊严!
“是我的错...全都是我的错!”沈知修死死抓住自己的头发,仿佛要将那些愚蠢的过往连根拔起,
“若非我对她如此苛责冷漠...她或许...或许就不会被逼到这般绝境!我枉为人兄!枉为沈家子!”
他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痛苦和自我厌弃,再无半分清明。
白若璃心中一喜,面上却泫然欲泣,朝着沈知修再靠近一些,柔荑轻轻覆上沈知修紧握的拳头,
“将军切莫如此说......世事难料,人心叵测,谁又能想到陆靖琪竟是那等披着人皮的豺狼?如今陛下已下旨彻查,沈相和沈姐姐的冤屈,定有昭雪之日...”
她声音放得更柔,带着诱哄的意味:“将军连日操劳,忧心如焚,身子要紧。妾身熬了参汤,您多少用一些,才有力气,等沈相和沈姐姐回来啊。”
沈知修将自己彻底钉在了罪人的十字架上,而白若璃,则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,能理解他痛苦的救赎。
他颓然地靠回椅背,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,目光空洞地望着屋顶。口中反复低喃着,
“陆靖琪...”
白若璃轻轻叹了口气,语气温婉,
“将军稍歇,妾身...去小厨房看看药膳的火候,再给您添些安神的药材进去。”
沈知修连眼皮都未抬一下,完全沉浸在自己的痛苦里。
白若璃悄然退出书房,轻轻带上门。转身的刹那,脸上所有的哀戚与温柔瞬间褪去,眸子中只剩下冰冷。
她步履匆匆,迅速穿过回廊,避开所有耳目,闪身进了暖阁,这是将军府中最僻静的一处。
暖阁内陈设雅致,燃着淡淡的百合香,与她此刻的眼神格格不入。
她迅速走到临窗的书案前,铺开一张薄如蝉翼的素笺。没有磨墨,她直接用指尖蘸了蘸早已备在青瓷小碟里的特殊药水,药水无色,写下的字迹片刻后便会消失无踪。
指尖如飞,在素笺上留下四个清晰的小字:
‘东风已备’
墨迹未干,她已迅速将素笺卷成极细的小卷。
推开窗棂,一只通体纯黑的信鸽,悄无声息地落在窗台上,歪着小脑袋,红宝石般的眼睛锐利地盯着她。
白若璃将纸卷熟练地塞入鸽子腿上特制的细小铜管,轻轻抚了抚它的羽毛,低语道:“去吧。”
信鸽振翅而起,融入沉沉暮色之中,眨眼便消失不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