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清霜写完之时,陆靖琪脸上那抹得意洋洋的笑意几乎要溢出来。
他看也不看桌上那张墨迹淋漓的宣纸,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嫌恶,两根手指捻起纸角,随意一折,便塞入自己宽大的袖袋深处。
“识时务者为俊杰,”
他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,目光居高临下地扫过沈清霜苍白的脸,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终于被踩进泥里的蝼蚁,
“夫人今日这份‘孝心’,为夫记下了。岳丈大人的性命,暂时无虞。至于后面送来的是眼睛还是舌头,就全看夫人你...是否安分了。”
说完,他不再看沈清霜一眼,径直转身,步履轻快地踏出书房。
门外斑驳的光线落在他的锦袍之上,勾勒出颀长挺拔却透着无尽阴鸷的背影,很快消失在庭院深处。
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“吱呀”一声合拢,隔绝了内外。
书房内死寂一片。
沈清霜依旧僵坐在冰冷的凳子上,方才强撑着挺直的脊背瞬间坍塌下去。
她缓缓抬起方才书写的那只手,指尖冰凉,仍在无法控制地微微痉挛。
指甲缝里,残留着几缕干涸发黑的血痂,混着墨汁,污浊不堪。
她慢慢地将这只沾满血与墨的手,用力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,仿佛要将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脏重新按回去。
“爹...”一声破碎的呜咽终于从紧咬的唇齿间逸出,带着如释重负的虚脱感。
她不知道这步棋走的是对是错,她只知道,她已退无可退。
......
翌日,金銮殿中弥漫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绷。
玉门关军饷案还在候审,沈家父子被收押在刑部官房,昨日却传出沈相遭断臂酷刑的消息。
每个朝臣的脸上都带着或明或暗的凝重与猜疑。
萧承煜端坐于龙椅之上,冕旒遮挡了他眼底的疲惫与焦虑。
他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群臣,在沈知修空出的武将位置停留了一瞬,又在顾砚之沉静如水的面容上掠过。
刑部官房的惨案,如同巨石压在他心头。
“有本启奏,无本退朝。”徐公公尖细的嗓音打破沉寂。
就在这压抑的静默延续时,一个身影突然越众而出。
陆靖琪步履从容,带着一脸沉重,走到大殿中央,对着御座深深一揖,
“陛下!臣陆靖琪,有本上奏!”
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。
王雍鸣捻着胡须的手顿了顿,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期待。
萧承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:“陆卿何事?”
陆靖琪抬起头,脸上是露出沉痛与不忍,从怀中郑重其事地取出一卷折叠整齐的素白宣纸,双手高高捧起:
“臣要奏的,乃是臣之发妻,沈清霜!”
“沈清霜?”萧承煜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。
“正是!”
陆靖琪的声音拔高,“臣万万没想到!臣妻沈氏清霜,身为罪臣沈万亭之女,身受皇恩浩荡,不思悔改,反因陛下未能赦免其父一事,心怀怨怼!竟在暗中,勾结外敌,构陷朝中忠良,意图颠覆我大冀江山!”
他猛地将手中那卷宣纸再次高举,声音激愤:“此乃沈氏清霜,亲笔所书的认罪供状!铁证如山!其行可鄙,其心可诛!臣虽万般不忍,然国法昭昭,纲纪不容!为臣者,不敢因私废公!臣恳请陛下,圣心明鉴!严惩此等不忠不孝、祸乱朝纲的罪妇!以正国法,以儆效尤!”
一番话掷地有声,如同巨石投入深潭!
“哗——!”
整个金銮殿彻底炸开了锅!
“什么?沈清霜认罪?”
“勾结外敌?构陷忠良?她哪来的胆子?”
“难怪那漠北的拓跋律对这沈清霜情有独钟!”
“陆大人大义灭亲,真乃我辈楷模啊!”
王雍鸣一/党瞬间如同打了鸡血,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狂喜和幸灾乐祸。
昨日沈万亭断臂带来的些许惊惧,此刻被这认罪书冲得烟消云散。
“肃静!”徐公公尖声高喊,却压不住殿中的喧嚣。
萧承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,握着龙椅扶手的手指瞬间收紧。
他死死盯着陆靖琪手中那卷刺目的白纸,脑中一片轰鸣。
沈清霜...这个时候认罪了?
为了救她父亲,她终究还是选择了屈服?还是说,断臂的消息,彻底将她心里最后一道堤坝击垮了?
一股难以言喻的失望猛地攫住了萧承煜的心脏,他费尽心机,顶着巨大的压力,才为沈家撕开一线生机,这种时候,她竟亲手写下了认罪书?
难道她真的...如此不堪一击?
巨大的失落感混杂着被背叛的愤怒,让萧承煜的脸色阴沉得可怕。
他声音冰冷,带着帝王的威压,瞬间压下了殿中所有的嘈杂:
“呈上来!”
徐公公亲自小跑着下阶,从陆靖琪手中接过那卷认罪书,又回到御座旁,双手恭敬地呈给萧承煜。
陆靖琪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态,嘴角却已抑制不住地勾起一抹笑意。
萧承煜深吸一口气,带着最后一丝不愿相信的侥幸,展开了那卷宣纸。
目光扫过卷首——
“罪妇沈清霜,泣血伏惟,顿首百拜,泣陈冤情于御前...”
字迹娟秀中带着一丝虚浮的颤抖,确实是沈清霜的笔迹。
萧承煜的心沉了下去。
然而,当他看清紧随其后的内容时,那双布满阴霾的眸子,骤然凝固!
他的呼吸一窒,脸上的阴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面,瞬间裂开一道难以置信的缝隙。
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,似乎想笑,又被他死死压住。
捏着纸卷边缘的手指,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抖。
侍立在御座旁的徐公公,习惯性地微微侧身,目光也下意识地扫过那展开的卷轴。
作为御前总管,他早已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本事。
然而,当他的视线落在那熟悉的娟秀字迹所书写的内容上时,他那张总是挂着谦恭微笑的老脸,肌肉猛地一阵剧烈抽搐!
“噗嗤——”
一声极其突兀又响亮的嗤笑声,毫无征兆地从徐公公的嘴巴里吐了出来。